Wednesday, April 26, 2006

寬恕的解構

德里達2001年九一一事件前夕訪問北京,在北大舉行了一個以寬恕為題的演講,裡面提出了一堆發人深省的問題:

有甚麼是不可寬恕的?誰有權資格不去寬恕?誰在寬恕?誰被寬恕?在甚麼時候請求寬恕?

熟悉德里達的,都會清楚他晚年曾用好一段時間,把give和forgive並置,將get和forget並置。原諒,跟餽贈/給予,有拉丁字根上的聯繫,意義的相似;(一)兩者同樣在原則上是無規定的;(二)寬恕和餽贈,通過給予的給予,二者和時間,和時間化的運動之間存在一種基本關係;(三)把寬恕和一個以某種方式,與沒有過去的過去聯繫在一起的東西,令寬恕變成一種經驗,一種不能還原為餽贈經驗的經驗。

不過,德里達同時以其解構主義清晰地指出:寬恕和餽贈,固然有某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--不存在沒有寬恕的給予,也不存在沒有給予的寬恕,但兩者尤其不是同一樣的東西,我們尋找兩者的聯繫,嘗試理解它們,然後突然來到一個地步,它們一下子變得不再合乎情理!

有甚麼是不合情理的?正因為我們是以贖罪,拯救,調解,救贖,正因為原諒一個人便是給予他/她一種調解,恕人的人其實是把自己置於上帝的位置--只有上帝才可有無條件的資格去寬恕世人,作為受造物,作為一個原罪者,我們難道不是處於一個先驗便虧欠的位置嗎?難道我們不便總得對不起上帝,對不起這個世界嗎?即使別人開罪了我們,我們有資格去原諒他們嗎?在一個極端的位置,我們難道不需要別人寬恕我們去寬恕他/她嗎? (寬恕別人的時候,也是一種對不起;為了寬恕別人,我們須請求別人容許我們寬恕他/她,正如Levinas提到的例子,Rav要到屠夫家中請求他出言請求自己寬恕他,這正好是一個極端而危險的例子--有條件的寬恕都有這一重危險性。)

由於猶太人的特殊歷史機緣,二次世界大戰之後,不得不深入思考集體寬恕德國人的問題,納粹德軍在集中營犯下的屠猶罪行,戰後該受到寬恕嗎?有人認為,屠猶是不可寬恕的惡事,寬恕在集中營已經死亡,但除了上帝,誰能決定甚麼是不可寬恕的呢?而上帝,正好是甚麼也能寬恕?
寬恕的弔詭在於:如果只是寬恕可能寬恕的,那太容易了,那其實不是寬恕,寬恕正好是去原諒那不可能原諒的,寬恕是對不可能的反思!所謂餽贈,所謂給予,也是給不可能給的,給予自己沒有的東西。

Levinas在《塔木德四講》中指出的,我們不能寬恕沒有充份誠意的冒犯者,是的,不單如此,不要求寬恕,不承認錯誤,不悔罪的人,都無從寛恕,都不能原諒,這正是寬恕和餽贈的聯繫,但這聯繫勢將來到一個地步,便是:這不可能被恕的,恰好是對寬恕的呼喚;德里達指出,悔罪的要求和無條件的寬恕都來自希伯來傳統,但兩者構成了一個奇異的怪圈--當我們把兩者相連一起,發現它們的無間關係時,便出現了一條大裂縫,一道深淵,一種悖理。

簡言之:無條件的寬恕是上帝/耶穌才能做的事,對凡人來說,這是不可能的,但正是在這不可能的面對中,在這對一般所理解的寬恕解構中,我們看到新的景觀,看到寬恕,作為一個概念,一個日常生活常用到,以至國際社會中常碰見(最明顯便是所有後九一一的討論中,都涉及該否寬恕恐怖份子,該否報復等問題)的字眼,一直遮蔽了甚麼;面對不可能,看到新的可能。

Levinas曾為以眼還眼,眦睚必報的中東傳統作出猶太人的回答(當時是討論到該否原諒海德格)--我們不能反對這種做法,但不必去要求。德里達則指出:寬恕和怨恨之間其實存在一種互容性--你可能恨一個人,但同時寬恕他/她;你可以原諒一個人,但同時主張把他/她訴諸司法程序,尋求法律的公正。訴諸法律,是為了防止報復,但即使如此,不便是能去除恨;和大怨,必有餘怨,給予一個和解,並不能消除恨,在解決問題或平息怒氣上,寬恕是不相干的,而的確有些東西,是不能原諒的。但正因為有這不能寬恕的事,在其中看出寬恕的不可能性,我們因而不致於動輒扮演上帝,不致於以為可以輕易無條件原諒對方。

如果寬恕,是一種令歷史得以繼續的方式(正如寬恕自己,是一種自我建立的方式),寬恕不可能寬恕的,便是一種創造,一種類上帝式的創造(藝術創造如是,自我創造更如是),停止在不可能的寬恕(不能寬恕)上,承認不能原諒,不原諒不能原諒的事,也便是自我在這段關係,這件事上的死亡,關係和事件終結乎其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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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esday, April 18, 2006

不做上帝?

作為一個藝術家,創作人,無論他/她的宗教為何,他/她都是自己藝術世界的上帝。

有些評論人和理論工作者都是上帝,指三道四,無中生有,氣吞天下。

但作為詮釋者,作為論述工作者,很多時卻是藏身在別人的理論背後,用別人的話說自己的意思,有時又嘗試效法蘇格拉底,用產婆術把論敵的觀點扭為己用。

容或六經註我,但仍要搬出六經,而且每每收斂霸氣王氣,或者霸氣王氣,假借別人之口宣發;古人假託聖賢,偽造經典,也是這個心態。

舞台劇和電影不做導演,而做編劇的人(不是指那些強勢編劇,又或者自編自演者),可能正有這種愛好。誰說他們不是某意義下的潛行者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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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day, April 10, 2006

不直何來,惡哉惡哉

以直報怨,往往可能是餘怨惑溺的合理化;因為不直,所以怨,有了不直,怨便理直氣壯。本來是惑溺之事,卻擁有了大戒的虛架子,你很難放下,亦根本不能放下吧。

那麼,不直何來? 有甚麼可以叫做不直的?
(一)出賣朋友,不直?
(二)欺人太甚,不直?
(三)出爾反爾,不直?
(四)恩將仇報,不直?
(五)臨陣退縮,不直?
(六)始亂終棄,不直?
(七)假公濟私,不直?
(八)假仁假義,不直?
(九)藏頭露尾,不直?
(十)混亂名實,不直?

大戒不能踰,不能超克,惑溺也如是,以大戒為虛架的惑溺更是,盡了最大努力,無法以個人修養解決的,除了是個人修為不足,水平太低,也因為事情總有其雜多性,有其客觀不能轉移的一面;而真正的平常心,難道不也包括面對這天刑的處境嗎?不能轉移不能解決,便以其不能轉移不能解決的事實而面對之,因惑溺而受之苦(可能以至於死,如荀粲),是為惑溺的代價,你無法走出來,便要面對及承擔一切之後果吧,惡哉惡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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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大怨必有餘怨

和大怨,必有餘怨,所以老子主張以德報怨。

孔子不明所以,有人拿以德報怨問他時,他答得可愛:如果以德報怨,那麼何以報德?以直報怨可矣。

甚麼是直呢?用今天的話來說,大抵便是公義吧;法庭上得直,便是見證公義得以伸張。

孔子解釋直,自有一套解法,即是子為父隱,父為子隱,直在其中,這是很特別的儒家套路,讀番書而又不讀中國書的,會據此批判儒家人治,不值一駁,這裡也不贅論。

這裡想集中講孔子的質實;人家說以德報怨,他便問何以報德,證明他不明白(或故示不明白)人家說的德是何德。

這德,當然是道生之,德畜之的德,也即是玄德。老子對玄德有專門的解說: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。其實也便是無為之德。

這德,是上德,是不德,因其不德,是以不失德;這不德,尤說天地不仁及聖人不仁之不仁,以萬物以百姓為芻狗,也即一視同仁,天道無親的意思。

以德報怨,其實即是以不德報怨,既說不德,也即是不怨,以無所謂德無所謂怨的為無為,不視之為仇家,把這仇家和不是仇家的人等量齊觀,無分彼此,以平常心以自然心對待,這便是以德報怨。

結了怨仇,走去化解,無論怎樣做,往往都留有餘味,當事人心裡難免還剩一條刺,所以反而以自然平常之心,不當是仇怨,也便無所謂前去化解,也不必擔心有沒有餘怨。

孔子問:何以報德?道家答:以怨報德可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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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unday, April 09, 2006

為甚麼放不下,有甚麼不能放下

莊子講忘,講放下,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和乎是非而休乎天鈞,令萬事萬物復通為一。但不是所有都可放下,有些東西,又是怎樣也不能放下的。

《莊子.人間世》:
仲尼曰:天下之大戒有二:其一命也,其一義也。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;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是之謂大戒。

大戒是人生的大限制,引文所謂的命,其實是仁;仁與義,是孔門所謂善性,但在莊子看來,卻是自由心靈的桎梏

《莊子.德充符》:
魯有叔山無趾,踵見仲尼。… 無趾語老聃曰: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?彼何賓賓以學子為?彼且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?老聃曰: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無趾曰:天刑之,安可解?

孔子一類的儒家,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,悲天憫人,不能把世人的禍福生死置諸度外,對道家的至人來說,便宛如天賜的刑罰,放不下,沒得解救。

既是善性,正是那不容你不如此,你不得不如此的湧現,忘形?放下?怎說得上?

《莊子.大宗師》:
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,三人相與為友…子桑戶未死,未葬,孔子聞之,使子貢往待事焉。或編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…子貢趨而進曰:敢問臨尸而歌,禮乎?二人相視而笑曰:是惡知禮意!?子貢反,以告孔子…孔子曰 :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內者也…子貢曰:然則夫子何方所依?孔子曰:丘,天之戮民也。

方內方外,劃分儒道理想人格。受天刑者,猶天之戮民也。

《世說新語.惑溺》:
荀奉倩與婦至篤,冬月婦病熱,乃出中庭自取冷,還以身熨之。婦亡,奉倩後少時亦卒,以是獲譏於世。奉倩曰:婦人德不足稱,當以色為主。裴令聞之,曰:此乃是興到之事,非盛德言,冀後人不昧此語。

仁義,是道德情感,是正面規範,不能放下,無可奈何但不妨安之若命;但好色之徒,放不下漂亮妻子病死,自己也追隨而去,這放不下,一般都覺得比較負面吧。

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,是惑也。這正是以惑溺為篇名之所由,私慾之愛和恨,是困惑人心之源,但令我們總放不下的,不便是那愛和恨的對象,那愛和恨涉及的情事嗎?

《世說新語.德行》:
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,見地有片金,管揮鋤與瓦石不異,華捉而擲去之。又嘗同席讀書,有乘軒冕過門者,寧讀如故,歆廢書出看。寧割席分坐,曰:子非吾友也!

著名的割席絕交故事,管寧為甚麼要這樣煞有介事地和華歆絕交呢?今天可能有人認為他小題大做,甚至故作有型,但華歆後來提劍入官逼獻帝退位,為世所恥,管寧之舉,可能真有眼光。

說他有眼光,不只是說他看出華歆人格卑劣,因為這是用儒家正統道德觀念得出的判斷,用道家的看法,其實是管寧有先見之明,既然一早看出兩人在言行信念上不一致,而華歆又是一個強勢人物,倒不如一早斷交,避免日後捲入彼此間的愛恨糾結裡,避免那理該放下,但總放不下的惑溺。斷交,是有免入陷溺的識見。(自我中心一點看,管寧甚至是善攝生者,深懂養生之道,因為一朝身為華歆之友,其實遲早為其出賣也。)

見同途之友非真與己同道而不早絕之,真是愚不可及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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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aturday, April 08, 2006

46億年之戀

我傾向把《46億年之戀》視為一部向元典回歸的同性愛電影。

都因《斷背山》,有人說它是甚麼對西部類型片的顛覆,又有人說它是講述超越性別的愛情片,我橫看豎看,始終只能看到它是一齣典型同志片。李安可能因為敬愛父親的關係,把原著中傑克父親在傑克身上撒尿的一段刪掉,又故意在片首便安排傑克在倒後鏡偷看艾克斯,暗示傑克是天生的同志(刪去了童年創傷令他不像艾克斯有後天轉化解釋)。電影有很強烈的同志片類型敘事--兩個男人一個係,一個唔係(或冇咁係),在相對隔絕(表面隔絕於超我,其實是讓異化了的超我發揮作用)的情境/環境中燃起愛慾;必須有做愛場面,必須有接吻,通常有不認不認還須認的掙扎,因為基本的是身份,那個主體大能指。至於身體,自然要放大,到達哪一個層次嘛,便看導演的自制力了。

李安的身體處理你可以說是含蓄的,三池崇史便不必收斂了吧,《46億年之戀》也有好些符合同志片公式的敘事--安藤政信係,松田龍平冇咁係,大家入獄,隔離,有一個變態獄長--異化之超我;但沒有做愛,又或者是找人代勞(來自醫療室的那對眼睛,是盯著與龍平一起的小子,抑或同時偷看龍平本人?),引入懸疑:誰殺死政信的?誰和政信睡過?究竟有沒有人和他睡過?

你很容易會覺得《46億年之戀》是借同性愛過橋的滑頭作--意恣展示政信的身體,製造懸念錯覺,令觀眾相信兩大男角一見鍾情,製造愛殺假局假象,到最後還不是玩「謎底終於解開」?兩人根本不存在肌膚之親(龍平擁政信入懷是在錯亂的精神空間裡),以為有肉可看的觀眾更大失所望。

但又有甚麼比《46億年之戀》講中同性愛的內核,以同性愛包裝懸疑包裝同性愛的形式來得更有深度?柏拉圖式戀愛,如果不成為陳腔濫調的話,難道不便是片中所展示的,大家高貴地相逢於紅色平原,一個朝高山那邊走,一個朝太空火箭那邊去嗎?作為內核,事實上便該反出來以庸俗的同性愛暗示,收藏自身......片首的傳說明一切:在殘陽的海濱,那人等著你,把雄風傳授。每一代,每一個男孩,都等待著這種精神交合。

甚麼是二十一色彩虹?三重的彩橋,是要來接走誰嗎?在表面上是瘋狂狀態中的景別裡,政信的眼淚和兩人的摟抱大抵是多餘了,但政信的童年是如此重要,因為那把權力的天秤重新安置--誰給誰傳授雄風?誰才是那個男孩?

電影一個女人也沒有,女人只是一個符號,經男人的口成為傷害別人的工具(獄長拿來傷害政信),因為在講述雄風的高貴論述中,女人沒有位置?不,這不是一種歧視,相反,而是最大的尊重--沒有女子出場,便不會有任何具象女子被物化被工具化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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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esday, April 04, 2006

坐忘

很記得當年上牟宗三課時,他隨口引述老子,說到那句:後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時,他以「忘其身而身存」來發揮,大談道家「忘」的哲學,但查《老子》一眾版本,沒有一個版本這句是作「忘其身而身存」,反而「後其身」,有的作「退其身」,有的作「返其身」。翻查《中國哲學十九講》,他原來已是引錯,但整理的台灣大學哲學系同學卻不敢更正老師,在註釋中把此句定為「亡其身而身存」,真要命!

忘的哲學大抵來自莊子,為了貶低老子以成全儒家道德形而上學對中國哲學的優勢大一統,牟宗三一向傾向以莊解老,把老子的形而上學話語詮釋成空有架子,虛有其表,實義仍落在莊子的人生境界上,但論境界形態,儒釋道三家,哪一家不是?實踐形上學,哪一家沒有?(佛家比較曲折)牟宗三為了完成他的判教系統,將佛老都說偏了,是否遲早會有學人正式公開指出,看來仍得視乎日後的學術權力場動向。

是的,忘的哲學大抵來自莊子,佛家也類通,即是所謂放下。《齊物論》開首即有南郭子綦隱几而坐,弟子顏成子游形容老師的坐相時說: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其死灰乎?子綦這種狀態,是吾喪我,是得聞(得接)天籟。在《大宗師》中,顏回向孔子請益,談到自己的進學程度,首先是忘仁義,孔子認為未達,再進而忘禮樂,孔子認為猶未,至能坐忘時,孔子蹴然反問何謂坐忘,顏回答道: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道。(莊子筆下的孔子和顏回都是寓言故事人物,有時是被道家嘲弄的儒家,有時則是傾慕道家的儒家,有時甚至便是道家。)

牟宗三嘗言道家工夫在「虛一而靜」上,但後來自己讀書,倡行這種工夫的其實是荀子;《人間世》中顏回和孔子論修為境界時,提到端而虛,勉而一時,孔子便直接駁斥他,指出真正的修養工夫是心齋

何謂心齋?若一志,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;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虛,虛者,心齋也。

心齋和坐忘,只是同一工夫的兩種提法,這種工夫和虛一而靜有何不同,須作詳細分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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