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November 26, 2006

書的本然

自2003年,每年於牛棚藝術村舉辦的牛棚書展,都代表了一股主流閱讀以外的文化想像,無論是第一屆的正面與香港書展對碰、第二屆的「尋找香港生活價值」、第三屆的「閱讀.身體」,以至今年的主題「書便是書」,都提供了一個機會,讓參與者在書展期間那四五天內,靜靜的坐下來,讀讀,想想,談談。

「書便是書」,同語反覆,表面上是一句恆真廢話,但放在香港當前的文化脈絡裡,實在表現了「還書一個本然」這理念。正因為書已長久喪失了作為書的某種特質,僅僅成了商品,單單成了酬唱工具…….諸如此類,諸如此類,才會有有心人重提這個命題。

書的本然是甚麼呢?近十數年來「書籍死亡」之聲從未絕於耳,電子書、網絡書……甚或完全不用文字可作溝通的神話瀰漫公共論域,但如果書真有一個本然,大抵這個本然便會令書長青於人類文化生活中,不死,甚至不老。

今年牛棚書展有一個叫「書癡大會」的活動,邀請中港台三地的愛書人藏書人濟濟一堂,交流讀書藏書心得。「書癡」,大概是最常接觸「書的本然」的動物。阿根廷作家卡洛斯.多明格茲(C.M. Dominguez)在短篇小說《紙房子裡的人》,奇詭地描述了一個書癡如何用書混合混凝土蓋成一所房子,然後在裡面生活,然後又如何為了找一本書,把房子鑿出一個個洞,最終令它倒塌。試問有甚麼比用書堆包圍著自己,令自己不用出來,隨手都可拿書來讀這情景更能表徵閱讀狂迷?這狂迷回答了一個很基本的問題:書不止於用來讀,因而其他更有效應的讀物不足以完全代替它。

書不止於讀,還可摸,可嗅,可感,可聽(書頁揭動的聲音)。書不止有一個「身體」,書有一個本然。

塵翎:書癡就是書癡
陳滅:書籍的形狀--書展、書癡、書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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借詩還魂

桌上有一本書
沉鬱厚重似透未透
記載描述議論呼喊
呼喊著
一個結束,一個開始
關於,或不關於你我的事件
動人,或不動人

空中有一束光
暈眩曖昧分化渙散
放射反射折射迴射
一個光彩,一個灰黯
差錯缺席,或滿佈的時空
震撼,或不震撼

一個人,早停止了生長,彳亍前進
他要怎樣述陳,故事存在的不同版本?
他要怎樣述陳,動人的或不動人的情節?
他要怎樣述陳,光明與黑暗的相互變奏?
他要怎樣述陳,說在別人口裡卻是他的情事?

他要怎樣述陳
在這首詩開始的時候他忽然從桌底看見的蟲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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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ednesday, November 15, 2006

白的高潔與淺陋

白,是一種顏色,也是一個動作,因動作而來態度,因態度而顯價值。

張愛玲在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一開始便這樣寫:

「振保生命裏有兩個女人,他說的一個是他的白玫瑰,一個是他的紅玫瑰。一個是聖潔的妻子,一個是熱烈的情婦…‥」

拿紅和白對舉,熱情與冷靜,感性與理性,血色與蒼白......對比都出來了,但在文化思想的範圍裡,大抵黑才是白的真正對立面。

舞台上演員念台詞就叫做「白」,說出來告訴你叫做「表白」,甚麼都說不加隱瞞叫「坦白」;白,是看得見坦蕩蕩昂然朗現。如果白令你舒服令你安心,是因為它就在陽光底下,宣示暗黑的隱退。

聖經創世記第一段便說,起初,地是淵面黑暗,上帝的靈在水上行走,見光是好的,說有光便有光。中國有句老話:天不生仲尼,萬古如長夜;萬世師表如一道明光,照亮人文世界。在創建與混沌、文明與野蠻的劃分下,黑白確然分明。

白色象徵純潔,表示清雅、高貴,引申為善,為廉,為有序,再引申為平等。太陽光在肉眼底下本就是白光,太陽神在各文明原始崇拜中都正派到不得了,阿波羅代表理性,有甚麼比理性更令我們的頭腦清楚,心下然?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,心底分明,是非明辨,白,清清楚楚好到不得了。

然而,當張愛玲在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中用白玫瑰象徵聖潔的妻子時,對白色的象徵不無反諷--白不但可以變紅,紅也可以變白,貞女與妓女的對立,只不過是失敗男子的蒙頭自欺。

「......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,至少兩個。娶了紅玫瑰,久而久之,紅的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,白的還是『床前明月光』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,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。」

當我們仔細分析太陽光的光譜,白光,原來是七彩眾光的匯合;白,原來並不純,反而駁雜得很。白,是許多的集合,但正因為是這許多,它也可能甚麼也不是。

法國的國旗用藍白紅三色分別代表自由、平等、博愛,已故波蘭電影導演奇斯洛夫斯基據此拍成了《藍白紅》三部曲,其中《白》講述的男子向拋棄及戲弄他的妻子「復仇」,到最後發現以眼還眼,得到的只是沒有了血色的平等,正如沒有了愛作基礎的自由是空的自由,沒有了愛作後盾的平等是假的平等。

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是這樣為振保的生命下註腳的:

「普通人的一生,再好些也是《桃花扇》,撞破了頭,血濺到扇子上。就在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。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,而且筆酣墨飽,窗明几淨,只等他落筆。」

空白,是無裉的可能性,無比的自由,但看真些,又卻是無比的空洞,絕對的蒼白平面。

英國經驗主義大師洛克相信,人生下來宛如一張白紙,正是後天塗抹上去的經驗決定你是怎麼樣的一個人。這種想法令我們覺得,白白淨淨的嬰孩,簡單純真,是人生的清晨,充滿可能性。

但對中國的老子來說,嬰兒倒是玄德的譬喻。玄,便是黑,德要厚,厚到一個地步,你其實是看不清的,看得清的都不是真相,至真至精的是玄之又玄,才是眾妙之門。

深度,跟白談不上邊。

在太極圖中,黑代表陰,白代表陽,陰陽互根又此消彼長,互相轉化,白中有黑,黑中也有白。你愈以為是白,手中愈可能是黑。

五色的五行配屬中,白是金的顏色,屬西方,太陽入地之處。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。

是以,也許再沒有比白種優越主義那樣膚淺的想法了。白的高雅與淺陋,在一個極有修養而又對有色人種扯高氣揚的殖民地紳士身上,不是最能表現出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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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與水--由浪蕩到辯證

翻開古龍的《三少爺的劍》,裡面提到劍神謝家三少爺的劍法;看上去沒有甚麼特別,也不怎樣快,然而,當他一劍刺過來,明明睜著眼看著,就是怎樣也避不了;就像風,你明明曉得它吹過來,但無論你閃左還是閃右,風總是吹到你身上。

我曾覺得這是對風最好的描寫。很多年後,再在保羅.科爾賀的《牧羊少年奇幻之旅》讀到一個少年在沙漠中化為風的故事;風,的確一直是浪子的隱喻。

風為百病之長,傳統醫學智慧認為,其他外感病邪通常會挾風而入,侵襲人體,導致機體陰陽失調,發為疾病。風無孔不入,因而也為一般保守和防衛機制所惡,正如浪子浪女通常都是薄倖男放蕩女,但這些壞男女又總無往而不利。

壞孩子的風,一陣總避不開的風,而這風,難免又會和水糾結在一起。

不錯,浪蕩字形上不都是從水邊的嗎?浪,直觀便是一種水上飄的形態;水,把浪子浪女從上流帶到下流,從家鄉帶到一個又一個異鄉,是水令他們擁有無根而且享受無根的表象。風吹帆動,輕舟已過萬重山--沒有水,怎過萬重山?

風生水起,風水相連。作為古來四大元素的兩頭,風和水的關係,我們早已打從心底裡有數,說的當然不是勘輿之學,陰宅陽宅,而是:沒有風吹的水,是死水,死水縱有微瀾,不免悲憐;沒有水氣的風,是乾風,皮膚枯裂,肺燥心狂。風與水,合則相得益彰,離則可能各有偏差?

風的流動是無形的,水卻有形。水有三態:冰-水-蒸氣。恩斯解釋自然辯證法時,正好用上水的形態變化作為例子。冰的溫度不斷上升,是量變,但當溫度到了攝氏零度,冰便會融化;是為量變到質變;而由固體變成液體,是液態水否定了固態水,再由水變成蒸氣,是氣態否定了液態,是為否定的否定,水的辯證。

抑或,真正水的辯證正好在於,水本該是最原初的--無論從生命之源抑或神秘數字(天一生水)上理解均如此,卻因為不得不通過形體表現而反隱於內在?

當三少爺刺出一劍,我們可能真正感受到那劍風;但當一個人用他/她的柔情綑著我們時,我們沒有直覺到水,而只能訴諸想像。

當風吹到身上,水默默地滲進心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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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day, November 06, 2006

罪惡

寺山修司劇團「天井棧敷」 的信念宣言,劈頭一句便是: 「我們認為劇場是罪惡。」

最近也提起罪惡,「我有時真的懷疑,自己是一個邪惡的人嗎?」我聽見。

「我們並不致力劇場的革命,但是我們將用想像力擊敗世界,將革命劇場化。」

將革命劇場化,換言之,便是將革命罪惡化。魔鬼向上帝發動的戰爭,原來是十分劇場的。

那不單止是一場革命,還是失敗了的革命。

那不單是一場失敗的革命,還是註定失敗的革命。

那不單是一場駐定失敗的革命,還要是駐定失敗,仍是要去作的革命。

說自己邪惡的人,其實該想清楚:自己擔當得起這形容詞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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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aturday, November 04, 2006

帕穆克:讀者神話的解構

雪的靜默。剛好坐在巴士司機身後的男人想,如果這是一首詩的開端,他大抵會把他內心的感受稱之為「雪的靜默」。
──帕穆克:《雪》

2006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穆克(Orhan Pamuk),可能是最擅寫小說開場的作家之一。估計將不斷被人引用的《新人生》(The New Life)開篇句「某天,我讀了一本書,我的一生從此轉變」自不待言,《雪》這一句也立即點燃了他的書寫火炬,照亮了打後當然歧路紛陳的閱讀道途。

有甚麼比《新人生》的開首更能宣示對「作者」的期許?寫一本改變讀者一生的書,不正是千千萬萬作者,即使不承認也放在心底的心願?帕穆克在這裡甚至勇敢得過了頭,他的「讀者」主人公受了一本書感動,奮不顧身去尋找新世界,這個世界當然和一名美麗的少女有關,然後他踏上莫名其妙的公路之旅,捲入一個可能與美國中央情報局和可口可樂公司有關的「陰謀」,有人遇刺(抑或只是失蹤?),到最後自己撞車。在書末,快斷氣的主人公看見了天使。然而,他心裡很清楚:他不想死!他也不渴望進入甚麼新生命!

如果羅蘭巴特曾經宣布「作者已死」,那麼,帕穆克宣布的卻是「讀者之死」。為了擁有意義,追求意義,創造脫離作者而生的意義,讀者不得不死!《新人生》卷首引用了詩人Novalis所言:「即使聽同一個故事,別人也會有全不一樣的經驗」。這難道不便打開讀者接受理論的大門嗎?帕穆克在後面要做的,難道不便是對這句話的解構嗎?

《新人生》為我們打開了一本改變讀者一生的「書」,但誰也不曉得裡面的內容,一切只是推想,以及從效果逆溯想像。顯然,那針對著「讀者神話」和「開放文本」而設的反諷結局,說明了內容從來是不重要的,因為它可以由讀者自己生天生地,神鬼神帝。當讀者是上帝時,他/她便不是自己(否定-死亡)。

與之相比,《我的名字叫紅》是這樣開首的:「現在,我除了是行屍走肉便甚麼也不是了。」進一步展示了讀者的焦慮和困惑。

《我的名字叫紅》的故事背景設在十六世紀,鄂圖曼帝國正逐漸瓦解。主人公捲入一宗畫師謀殺案,必須盡快找出兇手以自保;主人公也要重奪舊情人的芳心,障礙是她的家人、他的情敵。當讀者以為這是一篇混合類型的通俗小說時,立即便被多元敘事搞混頭腦,小說差不多所有角色都可以發聲,甚至圖畫和插畫的也加進來,令讀者由無所適從到逐漸發現,真正的故事主人公從來都是自己。正因為故事是你自己的(仿如說人生是你自己的),永遠由你重構和創造,你才不得不面對那深遽的存在焦慮,對前景又如此充滿困惑。

《白色城堡》以「我中有你,你中有我」來表述這種讀者敘事的困惑。帕穆克以交錯第一身和第三身的方式,描述十七世紀一個威尼斯學者被土耳其人俘虜,發現「主人」竟是跟他一模一樣的土耳其學者。俘虜教授「主人」西方科技,同時接受阿拉伯文化的同化,最終二人的身份愈搞愈亂,終致彼此不分,成為對方。在意義創造的過程中,作者和讀者誰是主人互為主人這遊戲,玩到最後,唯有消解自身。

《雪》的篇幅比起上述三部小說都要長(faber版有四百三十六頁!),一個叫做卡(Ka)的男人被雪(土耳其話Kar)困在卡爾斯(Kars)這地方(典型的帕穆克文字遊戲趣味),但其實他是回來出席母親的喪禮,順道做採訪,調查當地女子因何自殺成風。他是詩人,但喪失了靈感。雪的靜默,內心儘管澎湃,但詩意卻不斷說拜拜,只能以「假如有詩」,只能以一個仿似是詩(「雪的靜默」)的表達,來為自己作悼詞。

讀者不久便曉得,一眾伊斯蘭女子的自殺原因,乃她們不願被逼在公眾場所脫下面紗。這固然是對西方號稱「解放」伊斯蘭婦女的政治反諷(強逼戴上面紗與強逼脫下面紗的暴力是均等的?),但同時也是一種對讀者主導作出反諷的同構。讀者「被逼」作為「作者」,如《新人生》一樣,只能一死。

在雪困的日子,卡重新獲得創作的繆斯,同樣來自過去人──這次是舊同學。他把詩都寫在手提電腦裡,但它最終被竊,然後帕穆克忽然在第二十九章現身,指出整個故事是作者在四年後,從卡的法蘭克福住所找到一份手寫筆記重構出來的(甚至有一幅雪花狀的故事結構圖!),書末卡甚至對帕穆克這個「我」說:「如果你有機會寫我們的故事,我會對你的讀者說,不要相信你寫我的,寫我們任何一個的任何一件事。距離這麼遠,沒有人會了解我們。」看著看著,一會兒帶點齊克果(Kierkegaard)味道,一忽爾分明是艾可(Umberto Eco)了。

《雪》雖然主要以第三身敘述,但卻設計了很多打亂讀者代入卡這角色的其他角色,一這以蔽之:在你期許慣性時打破慣性,在你開始嘗試適應另類時又來一段公式。讀者必須走自己的路,然後發現那是一條絕路。

今年諾貝爾文學獎落在近年英語界人氣狂飆的帕穆克手裡,可謂實至名歸。因為他的伊斯蘭文化背景,將之放入「後殖民」文學和「後九一一」省思的框架,方便不過,然而,帕穆克更彌足珍貴的,可能正在於他一而再,再而三地展示出讀者「沒有出路的出路」(Aporetic)這處境。而這處境,恰好是以「作者已死」為標誌的後現代文學開其諯。因此,僅僅以「後現代作家」為帕穆克定位,大抵是一種低估。他是「後後現代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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